© Ouroboros南樓一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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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11.3k,一发完。
Peter又睡过头了。
一定是因为他忘了给闹钟换电池,昨天早上还在提醒自己买电池,晚上回家的时候就又忘了。
他叼着牙刷,两手在沙发上的衣服堆里摸索,掏出来一条不那么皱的长裤,又摸出两只灰色的袜子。两只袜子并不是同一双,一只是深灰,一只是银灰,如果Marry看见了,肯定要笑他。
Peter抬起头,看见墙上的那块空白——那里曾经挂着他们的婚纱照,旁边的墙壁老化发黄,以前被相框挡着的地方还是崭新的雪白,像是刚长合的伤口处粉红色的新肉。
出门的时候公交车刚走,他追了两步,司机根本没看到他,一句“Wait”憋在嗓子里,变成无声叹息。
一辆出租车闪着灯向右变道,停在Peter跟前,副驾驶的窗玻璃降下来。“先生,打车吗?”
挣不了几个钱的社畜Peter很少打车,但眼看着马上就要迟到了,迟到就意味着全勤奖要飞走了……他咬咬牙,拉开门上了车。
司机是个女人,看上去年纪不大,开车是典型的女司机风格——老老实实地走中间车道,几乎不超车,被旁边车道的车加塞就把对方让进来,导致他们所在的车道越排越长。
“女士,”Peter犹豫片刻,在风度和全勤奖之间选择了后者:“我要迟到了,您能快点吗?”
司机的手指在方向盘上紧了紧:“我尽量。”
转过弯,经过市政厅,再直行两个路口就到《号角日报》的编辑部。
我稳了,我活了,Peter想。
未料想刚进入主干道,出租车就被乌泱泱的人群淹没。
“怎么回事?”外面的人举着大大的牌子,哇啦哇啦地喊着口号,乱七八糟听不清楚,还有过于激动的人顺手拍了拍汽车的引擎盖,把Peter吓了一跳。
“游行吗?”女人一边点着油门,艰难地在人潮中往前挪,一边嘟囔:“还是活得太轻松了,吃喝不愁的,闹腾什么。”
Peter皱起眉,看着写着大标语的纸板在攒动的人头中高高矗立:Butler 美国财政的蛀虫!
汽车在游行示威的人群中挪动的速度还没有步行快,可下车步行肯定会被人潮挤扁,Peter只能焦灼地坐着,等到了编辑部楼下,已经是九点十五分。
编辑部里和街上一样乱糟糟的,编辑和记者们要么狂敲键盘,要么对着电话大声嚷嚷,主编站在办公室最中央,像是狂潮中的灯塔。
“你,Parker先生,”灯塔的灯柱“唰”地扫到Peter这里来:“去跟进FDA对Butler事件的回应。”
现在Parker先生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主编没有计较他迟到的事情,他的全勤奖还在。
坏消息是他被派去跟一个看上去没什么热度的新闻线索。
接下来一段时间免不了要到处乱跑了,Peter无奈地摸出兜里的小纸片,那是刚刚下车的时候司机塞给他的。
“需要用车的话提前给我发消息,车费打折。”他急着上楼,她却执意要他收下这张用圆珠笔写着电话号码的白卡纸,神色里有些窘迫,但最终还是消解在自嘲的笑意里:“大家都用Uber和Lyft,生意不好做。”
Peter打开手机编辑短信,要打称呼的时候才想起来没问她的名字,纸片上也没写,眼前闪过她方向盘中央的奔马图案——Hi,Mrs. Bronco,it's Parker.
“今天去哪儿?还是市政厅吗?”
Peter把安全带扣好:“去斯塔滕岛的Butler医疗器械厂。”
去斯塔滕岛需要一个多小时,Peter放平座椅,把背包垫在腰下,半躺着闭了会儿眼睛,却毫无睡意。她觑了他一眼,调低了音乐的音量。
“没关系,Jessie,我没睡觉。”Peter睁开眼睛,“你也喜欢齐柏林飞艇?”
Bronco女士的真名是Jessie Morris,现年24岁,和老妈相依为命。或许是记者的职业病,Peter对于缄默寡言的人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总是习惯性地想从他们的嘴里掏出点什么东西来。
Jessie像是做坏事被抓包了一样,底气不足地“嗯”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她是个恋旧的人,Peter想。
纽约市的出租车大多换成了轻便省油的日系车,她却还开着大排量的福特野马,这显然不合理,因为她开车并不快,反而要为了更高的污染系数缴纳额外的环境税。
1980年就解散了的齐柏林飞艇,即使在摇滚乐坛的地位无可取代,但对于Jessie来说还是太老了。Peter对于年轻人的时尚了解不多,只知道编辑部的实习生们都在听Rap。
“你听过《The Rover》吗?我超爱那首。”
Jessie目不斜视:“这张碟里应该有,等下我找找。”
“我来吧……是这个按钮吗?”Peter推着旋钮切歌,在听到一段前奏的时候顿了一下。
电吉他的拨弦过于轻柔,Jessie迟疑着问:“好像不是这个?”
Peter回过神,拨到了下一首歌。
《The Rover》的旋律在车里回响,Peter的脑子里却是刚才那首《Ten Years Gone》在单曲循环。
Changes fill my time. Baby, that's alright with me.(人生无穷变幻,我仍无怨无悔。)
高中时候他和Marry在校车最后排分享同一副耳机,大学时两人躲在party角落端着酒杯说悄悄话,毕业前夕在精品店消磨一个下午,只为了选一对漂亮的台灯放在他们的新居……背景音乐震耳欲聋,他已经想不起来校车驶向何方、悄悄话说了什么、台灯到底花了多少钱,只记得八把吉他的共鸣中,沙哑的声音在唱。
In the midst, I think of you and how it used to be.(起落之间,我只想起你和过往。)
Jessie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往这边看了好几眼。Peter苦笑着捋了一下前额的头发:“It's just my……exwife.”
Butler医疗器械公司大门紧闭,门前也有零星的抗议者,许多人看上去年纪都不大。
Jessie似乎有些不满:“他们不用上学或者工作吗?”
Peter不回答,瞄了一眼计价器,掏出几张钞票给Jessie:“一个小时之后来这接我。”
噢,好吧,她不应该在“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大记者面前说这种话的。Jessie压了压帽檐,接过钞票。
斯塔滕岛的客人并不多,距离都很短,没什么赚头,Jessie索性回Butler公司门口等着。
“提前来了?”Peter开门上车,抬腕看表:“等了很久?”
“没有。”Jessie在停车缴费机上刷了一下卡,关上车窗。“刚来。”
Peter又把座椅放平,躺下去的时候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
“腰不好?”
Peter笑笑:“腰椎间盘突出,职业病。”
Jessie了然地点头。久坐的人最容易得的两种病之一就是腰椎间盘突出,记者是这样,司机也是这样。
“你可以适当运动一下,总坐着不好。”Jessie似有所指地瞄了一眼Peter微微隆起的小肚腩:“顺便减减肥。”
“Come on!”Peter不服气地叫了一声:“这件衬衣太紧了而已!”
可是好端端的衬衣为什么会紧呢?Jessie偷笑着,没再折磨这位发福男子的自尊心。
Peter揪揪有些勒脖子的领口,有些不自在地四处乱看。
“这是什么?”他用指尖顶着被Jessie挂在后视镜下面的装饰物——乒乓球那么大的一片金属,一面有红色的漆,一面没有,边缘被烧得焦黑卷曲。
Jessie沉默了一会儿:“汽车的残骸,我哥哥的。”
“噢,我很抱歉……”
“Jack Morris,网上应该查得到。”
J-A-C-K-M-O-R-R-I-S.
Peter一边试图用嘴接住正在从速冻批萨上滑落的香肠片,一边用没沾上油的左手在搜索栏键入这个名字。
职业赛车手,出道那一年被评为NASCAR当年的最佳新人。职业生涯的21场比赛中有16场都排名前五,倒数第二场比赛更是力挫常胜老将,问鼎冠军。但他的新闻更多的是关于三年前的那场事故——弯道超车时被后方失控车辆顶出赛道,过高的时速导致他无法控制方向,一头撞在了赛场边的墙壁上。加强过的汽车骨架本能救他一命,但他的安全带在关键时候断掉了,他像是被投石机抛出去的石头一样撞破挡风玻璃飞出车外,砸在了水泥墙上,当场死亡。
劣质奶酪挂不住湿润沉重的香肠片,两者裹在一起“啪嗒”掉在了键盘上。
视频里比赛仍在进行,四十多辆赛车飙得像是电磁场里高速运转的粒子,场边却像是加了慢镜头一样,急救人员进进出出,两个女人哭着跑进来,又跟着担架上了救护车。
Peter愣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视频下面的“相关链接”里有一个熟悉的名字:Jessie Morris。
关于她的介绍很短:18岁在NASCAR下属的温斯顿杯崭露头角,拿下当年最佳新人奖,第二年首个赛季成为积分冠军,之后的成绩节节攀高,很快超过哥哥;然后在21岁那年,Jack身亡,她与车队解约,支付巨额违约金之后杳无音讯。
她的赛车风格与哥哥的沉稳完全不同,总是带着一种专属于年轻人的鲁莽,从不躲避冲撞,反而会主动撞击别的车辆,像一头暴躁的牛犊。
和她现在可真是完全不一样……
Peter这才想起来咬早就冷掉的批萨。
“也许你可以试着重回赛场,我是说,找个心理医生什么的。”
Jessie轻轻摇头:“不,我现在很需要钱,比赛来钱太慢了。”
“为什么?”
“我老妈,住在疗养院里,每个月都要交一笔钱,拖欠超过十天,她就会被送回家里。”Jessie深深呼吸,咬肌膨起。“她有阿尔茨海默症,还耳聋,没办法照顾自己。”
Peter想了想,长线投资需要成本,Jessie等不起,就只能做出租车司机这样的日结工作,但又会被牢牢困住,攒不下看医生的钱,这的确是无解。
两人陷入有几分尴尬的沉默,车外抗议人群的喊声就乘虚而入。
“他们到底在抗议什么?都半个月了也不消停。”Jessie困惑地看着激愤慷慨的人们。
“Butler公司贿赂了一些医生和药剂师,为患者开了很多他们本不需要的药物,来骗取联邦医保资金,而患者根本不知道,因为他们没有拿到这些多余的药物。”
“所以呢?”Jessie不解:“药物也没有误服,钱也是联邦出的,他们又有什么损失呢?”
“刚才说的是FDA对外公布的消息,”Peter抽出一份资料,给Jessie念了几行:“……部分医生为患者开出成瘾性阿片类药物的处方,以获取Butler公司的回扣……还有部分患者在不需要手术治疗的情况下进行了关节置换、心脏支架等植入性手术,使用的都是Butler公司的药物和器材。”
“啊……”Jessie的嘴巴张开半天合不上,似乎被真相吓到了。
“患者做手术经历的痛苦、术后的药物依赖,这些本都不必要。退一步讲,联邦的钱都来自于纳税人,人们要维护的是自己缴纳的税金被合理使用的权利。”
Jessie想到自己每月填写的报税单,深以为然道:“意识到他们在乱花我的钱之后,的确会觉得很生气。”
Peter笑笑:“人就是这样,只有火烧到自己身上才知道着急。”
“那你呢?记者先生?”Jessie眼神里带上几分调侃:“主动出手伸张正义?”
Peter摇摇头:“职责所在罢了。”
“今天去布鲁克林区,这是地址。”Peter跳上车,递给Jessie一张小纸条。
Jessie接过纸条看看,按下计价器,突然又扭过来瞅了Peter一眼:“如果这件衬衫不是故意设计成这样的话……你好像扣错扣子了。”
Peter低头一看:“……Shit.”
Jessie憋着笑开车,突然又听到一声“shit”,余光一扫,发现Peter一脸“卧槽”地拎着一只皱巴巴的袜子:“这玩意儿是从哪儿掉出来的?”
Jessie爆笑,Peter大窘,故作恼怒:“笑笑就得了!哪有这么好笑!”
“恕我直言,Peter,我老妈都比你整齐,你要不去疗养院和她做个伴儿得了。”
Peter的黑脸绷不住了,“扑哧”乐了出来。
怼也怼过了,乐也乐过了,Peter一如既往地放平座椅准备休息一会儿,却发现有个软软的小枕头垫住了自己的腰。
“给我准备的?”Peter把小枕头抽出来仔细端详——布料有点旧了,但透着清新的洗衣液香味,显然被仔细地清洗过。
Jessie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含糊地应了一声;Peter没在意,高高兴兴地把枕头塞到腰下面。它的高度和长度都正好,比自己的背包软,但足够给腰椎提供支持力,放松的瞬间Peter都能听到自己的老腰发出舒展的“咔吧”声。
这回去的是布鲁克林的老住宅区,街道不宽,车辆很少,Peter说自己不一定什么时间结束,Jessie怕他出来叫不到车,就把车停在街边,买了杯咖啡边喝边等。
她往车里看了一眼——自己忘了摁计价器。按理说出租车的等待时间也是收费的,每两分钟40美分,她的收支一直紧巴巴的,但现在竟不是很想去摁那个小按钮。
刚下过雨,还没来得及放晴,树木葱茏之间漏下的天幕泛着幽幽灰蓝;风带了凉意,手中的咖啡穿过纸壳透出温暖,街边小店在放着歌。
Did you ever really need somebody and really need 'em bad?(你是否真正需要过一个人?)
Did you ever really want somebody, the best love you ever had?(你是否曾渴望遇见一生挚爱?)
……
Peter很快就出来了,手里拿了个牛皮纸袋,步履匆匆地穿过马路向她走来:“走,去趟编辑部。”
Jessie安静开车,Peter却像是包不住火的纸一样,挣扎片刻之后主动开口:“我刚才去见了Watson医生,现在知道了一点新的东西……不,不是一点,是很多,有可能很多。”
“会很危险吗?”
Peter咽了一下口水,嗓子还是干巴巴的:“也许。”
“那我就并不是那么想知道。”
把Peter送回家,Jessie慢悠悠地行驶在回家路上。
副驾驶座上放着一个鼓鼓的文件夹,她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去看它,但沮丧地发现自己做不到。
“今晚我要去一趟FDA的档案室,有些东西走正常渠道肯定是拿不到了。”从编辑部出来,Peter一手撑在汽车门框上,俯下身子盯着她,面色凝重,烟紫色的暮霭在他背后翻卷如海潮。“我不想把你扯进来,所以今晚我自己去,但这些东西不得不麻烦你保管,我现在没有什么帮的上忙的人。”
她很想去,迫切得心脏像是发动机发出吼叫,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但她的刹车松不开,老妈只有她了,她不敢将自己置于任何险境。
“祝你顺利。”这是她唯一能说的话。
戴着手套的手指划过整齐摆放的档案盒,灰尘被摩擦着发出“沙沙”声。Peter咬着手电筒,眯着眼睛读档案盒上的标签,过了好几排,终于看到了他要找的那份会议录像。
他把盒子里的录像带塞进自己的衣兜,又拿出手机对着纸质文件拍了几张照片,小心翼翼地把档案盒放回原处,蹑手蹑脚地从那扇被撬开的窗户翻了出去。
刚站到窗台上,一束白得刺眼的灯光就锁定了他:“什么人?”
完了完了完了!Peter的脑子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然后条件反射似的从三楼跳到二楼平台上,撒腿就跑。
越来越多的保安加入了追捕队伍,隐约还传来狗叫,交织的电筒光把这一片黑夜照得明如白昼。Peter捂着衣兜,按照自己之前规划好的逃跑——不,撤退路线——一路狂奔,追兵越来越近,不再年轻的心脏经不起这个级别的耗氧量,咣当咣当跳得像个濒临报废的蒸汽火车头,急促的呼吸被憋在一次性口罩里面,结成细密的水珠。
这也算是……锻炼了吧?
Peter一边跑一边跟自己逗闷子。
明天去吃汉堡奖励自己——该死的,这烂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出了这条窄巷子就是大路,在大路上逃窜的话,人的双腿就没有任何优势。后面传来摩托车的声音,还有高高低低的呼喝……这回真是作死作大了。
车灯晃过,一辆汽车横在巷口,Peter心里“咯噔”一声:前有狼后有虎,这回是板上钉钉地凉了。
“嘿!上车!”
是Jessie!
Peter抡着自己的老胳膊老腿,拼着最后一口气,回光返照似地加速冲到车上,关上门的一瞬间就瘫在座椅上拉风箱一样喘气:“快、快走!”
Jessie一脚油门踩下去,467马力的5.0L发动机爆发出低沉的轰鸣,把摩托车远远甩下。
“哈……”Peter心有余悸地长出一口气,“你怎么来了?”
“说来话长。”Jessie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搭在换挡杆上,“等我先把这波甩掉。”
后视镜里闪出几道灯光,红蓝交错的警灯闪烁着,尖锐的警笛撕裂了宁静的夜。
“What——The——Fuck!”Peter回头看了一眼,瞪大眼睛:“他们至于报警吗?”
纽约警察什么时候这么有效率了?
“把安全带系好。”Jessie右手推动换挡杆,切换到了手动模式。
卸掉牌照的出租车在空荡荡的大街上飞驰,惯性把Peter死死摁在椅背上,连胸腔舒张似乎都不顺畅。
Jessie看了一眼呼吸急促的Peter:“别担心,他们追不上来。”
“我只是、只是不太习惯你开这么快。”
“我也不太习惯,”Jessie面无表情地又往上推了一档,汽车颠得几乎要四轮腾空。“但现在感觉还不错。”
福特野马呼啸穿过一连串十字路口,不论交通灯是红是绿,两旁的路灯飞快划过,在视网膜上连成黄色的亮带,恍惚间Peter觉得自己坐在一架小飞机里,正在跑道上助跑,只要收了起落架就能当场飞天。
一辆警车抄了近路,从左侧的路口突然冲出,直直地朝他们撞过来。Peter倒抽一口冷气,惊呼还没出口,Jessie右手降档、提手刹,左手方向盘向右打死,油门狠狠踩下,轮胎在地面划出尖锐的啸叫,后轮甩出一个大大的圆弧,险险避过警车的冲撞,窜进了右侧的小巷。
“Oh God!”Peter慢慢松开抓着安全带的手,大口喘气。
Jessie却好像玩得很开心,一直绷着的嘴角甚至在光影流转中露出似是而非的笑意。
警察很快被甩掉,甚至连子弹都没能追上他们,但两人都不敢回家,在郊区兜了几圈之后,Jessie想起了一个好去处。
“这是哪儿?”Peter下了车,眼神在塑钢板搭成的平房里转了一圈。
“废弃的空军机场。”轮胎磨损不算太严重,Jessie稍稍放心,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我以前跟着我哥来这练车。”
平房里有些一看就是小女孩爱吃的零食,可惜都过了期;还有些速食面,但苦于没有热水,两人只好就着车上的瓶装水各自啃面饼。
“我下午看了你给我的材料,关于Butler公司出产的人工关节会导致精神失常那些东西。”Jessie盯着匆匆赶来搬运方便面碎渣的蚂蚁,“钴铬合金的人工关节,因为FDA的510(K)法案,没有经过严格实验就投入使用,会导致人体钴含量超标。我还查了钴中毒的症状——认知障碍,神经性耳聋,视神经萎缩……”
她抬头看向站着啃方便面的Peter:“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老妈做过膝关节置换手术?就在我哥出事之前的那一年。她在遭受不公,而我却以为她只是老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Peter就明白过来了,他在她身边坐下,拍拍她的肩膀表示同情,Jessie却苦笑摇头:“人果然只有火烧到自己的时候才知道着急。”
风吹过空旷的机场,把草喧虫鸣扯得支离破碎,飘散在黑夜里。平房的铁皮顶被掀得哗啦哗啦响,挂在房顶上的白炽灯摇摇晃晃,地上的影子跟着游动。
“我的叔叔,Ben,也是一个记者,他在《环球报》干了二十五年,没做过什么大新闻,直到他追踪到了这个案件。”Peter打开手机相册,给Jessie看一张报纸的照片。
头版头条是黑体加粗的大字:天主教牧师娈童案水落石出。
下面一行名字,Ben Parker排在第一个,却加了黑框。
“他在调查的时候遇到了很多阻碍,有的时候甚至带伤回家,我很不理解,毕竟我们不是天主教徒,他们的教会如何腐败与我们无关。但Ben叔说,如果你在事不关己时保持缄默,那么灾祸轮到你的时候就无人为你发声。更何况他是记者,他的镜头应该是读者的眼睛,他的笔杆应该是读者的喉舌……”Peter攥紧手指,关节失血发白:“‘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是他反复告诫我的话。”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凌晨发生在便利店的抢劫案,收银员只有擦伤,Ben叔胸口中了四枪,直到三审凶手还一口咬定,他只是图财……”Peter低下头去,Jessie觉得胸口酸胀疼痛,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只能轻拍他的后背,直到他气息平稳下来。“所以我大学选了新闻系,毕业做了记者。我爱Ben叔,也同样爱这个行业,说什么维护正义之类的话就太过了,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责任。”
Jessie沉默着坐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从角落的一堆木条里扒出一个铁皮箱。
“我哥哥的。”Jessie感受到Peter好奇的目光,就拎着箱子给他看侧面红漆写就的“19”。“这是他第一次参加NASCAR比赛的名次,也是他的幸运数字。”
“你现在是打算……”
Jessie掀起汽车的引擎盖,拎了一把扳手掂了掂:“复活一匹野马。”
次日早上Peter醒来时,Jessie和汽车都不在屋里。Peter走出去,只见一辆黄色出租车在长满草的跑道上急速驶过,身后缀着的两道烟尘被朝阳染上淡淡金色。
汽车外形没什么变化,还是2.5美元起步、2美元一英里的普通出租车,但引擎的声音似乎变了,更为浑厚沉重,像是成年了的野兽发出威胁的低吼。
Jessie看见了Peter,一打方向就直冲着他来,到了Peter面前几米一个漂亮的甩尾刹住车,正好把副驾驶的车门把手递到Peter手边:“早上好,今天去哪?”
Peter抹了把脸:“全是土。”
Jessie不好意思地笑笑:“新换了耐磨轮胎,手痒。”
“去市区,请你吃汉堡。”
按照Watson医生提供的名单,两人拜访了几个Butler人工关节和节育环的受害者,拿到了一些病历资料。
“……他们真是太过分了,”Jessie义愤填膺,“竟然说因为她是拉丁裔所以才经常出血!分明就是他们的器材不合理!”
Peter刚要说话,电话响了,Jessie看他皱起眉,好奇地凑过去听。
“……我再给你三天,你最好想清楚。”
Jessie听了半截,没弄明白:“谁呀?”
“Duke Goldstein,FDA放射检验部部长,来给我下最后通牒了。”Peter讥讽地嗤笑一声,“看来我们找对病灶了。”
“后面那辆黑车好像一直在跟着我们。”
Jessie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是的,等下甩掉它。”
下班高峰期,路上全是车,怎么甩?Peter正在琢磨别的法子,却见Jessie拐了个弯,一头扎进了最拥挤的那条街道。上千辆私家车和出租车塞满了双向八车道的交通干线,焦躁不安的鸣笛声此起彼伏,Jessie一边并道,一边揿了一个小按钮,车头车尾传来两声“咔哒”。
“这是干什么的?”
“换车牌照。”Jessie悠闲地把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出租车司机的小把戏。”
尾巴甩掉了,代价是两人被堵到九点多才脱身,人困马乏,车也快没油了,Jessie提议去加油站的便利店买点食物,Peter发出不满的声音:“我不想吃饼干!”
“想吃什么自己买!”Jessie想起来早上的情形就觉得好笑:“请我吃汉堡还让我掏钱!”
“昨天出来没带钱嘛!”
最后Peter还是不情不愿地一边啃饼干,一边盯着加油桩上的数字飞快地往上跳。
啧啧,汽油可真贵啊。
旁边又来了一辆车,下来两个高壮的男人,也不加油,径直朝Peter走过来。“身上的钱交出来。”
又来了,又来了,拜托你演戏认真一点好吗?哪儿有人开着顶配雷克萨斯出来劫道的?Peter一边在心里狂翻白眼,一边无辜摊手:“要钱没有,要命不给,只有一包……呃,四分之三包饼干,要就拿去。”
两个男人撸起袖子,露出满臂纹身,向他走来:“那把你的车钥匙交出来。”
“车?什么车?这不是我的车。”Peter看到抱着一箱矿泉水的Jessie从便利店里出来,一边夸张地拔高音调,一边偷偷给她使眼色。“这是我们公司的车!”
Jessie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加油桩后面。
Peter对他们的“抢劫”极为不配合,连假装害怕一下的意思都没有,两个壮汉有点恼了,从腰上拔出手枪:“别废话了,把你身上所有东西都掏出来!”
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Peter,他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大脑却飞速运转。
白光在两个男人背后闪了一下,Peter眨眨眼睛,两个男人回头,什么也没看见。
Peter举着手往后退,指了指出租车后备箱:“都在那里面。”
壮汉跟着他绕到车尾,加油桩另一侧引擎声响起,雷克萨斯的大灯陡然点亮,像是凶兽在黑暗中睁眼吐息。两人还没反应过来,汽车就冲了过来,把两人撞飞出去数米。
Jessie跳下车,从出租车后备箱摸出扳手,在两人后脑各来了一下。
“不会死吧?”车都开出去了,Peter还在回头看躺在地上的两滩猛男。
“嗯……大概吧。”虽说赛车也是高危行业,但用扳手敲人脑壳这种事Jessie头回做,还是有几分心虚。“这能算正当防卫吗?”
“算吧……”Peter疲惫地往下滑了滑,“扳手这种好东西以后多带几个。”
夜里是城市基建的工作时间,所以在高架路上遇到水泥罐车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但当另一辆水泥罐车从岔道口并进来,紧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时候,两人都发现事情不对了。
前面的压着速度,后面的步步紧逼,车距慢慢缩小到几乎没有,高达四米有余的车身带来令人不安的压迫感。
“可真是会玩儿啊……”Jessie咬咬牙,手指在换挡杆上敲了敲,推到了手动挡位。
前车的刹车灯亮起,Jessie跟着刹车,趁着后车司机本能地踩下刹车、让出空当的瞬间,换踩油门,猛打方向,车身原地旋转180度,撞断双向车道之间的隔离带,窜到了对向车道上。
两辆水泥罐车撞在一起,整座高架桥似乎都在摇晃,后车的车头几乎全部被挤扁,可想而知被当作饼干夹心的他们会是个什么下场。
“看来Goldstein部长并没有如他所言那样给你三天时间。”
“的确,看来要提前行动了。”
一则名为《Butler公司新型医疗器械未经试验即投入使用》的视频被传上了YouTube,里面有几段处理过的采访录音,还有FDA对相关产品的审核会议录像。
当人们听到被不合格的节育环破坏子宫的年轻女人哽咽抽泣,又看到FDA的官员们打着510(k)法案的大旗、随随便便就通过了可能造成神经精神病症的钴铬合金人工关节,视频半天之内点击量就破了百万。刚刚把水花压下去的Butler公司又被顶上了风口浪尖,越来越多疑似帕金森症、阿尔茨海默症患者检查出钴超标,越来越多的受害者站出来指控、索赔,FBI特派员开始紧盯着Goldstein,Peter终于能安心在家里写他的新闻稿了,Jessie的生活也回到了正轨。
她很少遇到像Peter那样喜欢问东问西的乘客,大部分时候她都在沉默着开车,乘客在旁边玩手机,有时候还会嫌她的音乐声音太大,耽误他们刷小视频。
这趟是空车,她把音响声音调大了一些。
“Do you ever remember me, baby? Did it feel so good?(你是否还记得我?那是你是否快乐?)”
“‘Cause it was just the first time, and you knew you would.(因为那是我们的初见,你知道你会的。)”
韦拉扎诺海峡桥连接着斯塔滕岛和布鲁克林区,两边是海潮迭起,前后是秋叶婆娑,头顶蓝天清透,像是另一汪碧水。她曾希望这样的路途永远不会终结,但一切旅程都有它的目的地,她明白这个道理。
手机响了,她摁开免提。
“Hey,我是Peter,呃,我在想,你今天下午有空吗?”
“你要去哪?”
“请你吃汉堡?”
Jessie笑起来:“谁出钱?”
“我出钱,当然是我出钱!”
“没问题。”
……
Jessie吃了一个汉堡和半份薯条,餍足地向后倒在沙发上,“很好吃,肉饼的火候真是一绝——不过我很少见到有人请客是吃外卖。”
“他们家店面小,不做堂食,在家吃总比站在街上吃好吧?”Peter把自己的那份吃完,“呼噜噜”嘬了一大口可乐,伸手去拿Jessie的薯条:“你还吃吗?”
“不吃了,已经撑到了。”Jessie站起来想走两步消消食,却发现屋里几乎没处下脚,于是无奈地杵在原地:“你是怎么做到在这种环境里活下来的?”
“习惯就好啦。”Peter飞快地解决掉了她剩下的薯条,擦了手之后拍拍沙发:“坐。”
Jessie挑眉:“有话要说?Butler又作妖了?”
“不是,”Peter抓抓头发,有点为难的样子:“我其实,呃,并不总是在想这些公事。”
“那私事我也帮不上忙呀!”
“你可以……”
Jessie看到Peter的耳尖泛起薄红,心里有了一些猜测。
“我要怎么做?”
她慢慢凑近,近到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和心跳在不断加快。
“像这样吗?”
Jessie在他的唇角轻轻一吻,带着烤牛肉和酸黄瓜的味道,还被他没剃干净的胡茬扎了一下。
Peter的喉结上下滑动着:“没错。”
Peter没赶上八点半的公车,因此也就没能在九点钟准时到岗,主编看见他了,却生硬地扭过头,假装自己眼瞎。
他溜进办公室,打开手机上的收音机,把蓝牙耳机塞进耳朵里。
“……现在选手们正在跟着领航车进行安全性检查,比赛马上开始。”
“今年NASCAR冠军赛的一大热点是曾经的天才车手Jessie Morris,她将作为个人参赛,这是很少见的情况。”
“是的,NASCAR的历史上有三位值得一提的Morris,老Morris的表现中规中矩,但在赛车改装方面有很多独到见解,现行NASCAR改装规则里有很多条都出自老Morris之手。”
“Jack Morris是一位值得纪念的车手,他……”
“而年纪最小的Jessie Morris在圈内知名度最高,女车手、天才车手和暴力型车手这三个特征都使她广受关注,在Jack去世之后她的隐退也让很多人扼腕叹息……”
一位同事推门进来,Peter故作镇定地把耳机摘了:“什么事?”
“报社领导专门致电表扬你,主编说等下要给你开个表彰会,让你做个准备。”
“好,我知道了。”Peter把同事送出去,又塞上耳机。
“……现在是第四圈,第一梯队咬得很紧,领头的是22号,19号Morris紧随其后,14号正在试图从外道超车……”
又一个同事推门进来:“Parker,单行刊的样本出来了!”
Peter又摘下耳机,接过同事递来的印刷物。封面是大大的人工膝关节,仔细看却是用成沓的美钞堆成的;大标题《健康黑箱》和《号角日报》的logo印在最顶上,下面是他的名字。上周发在《号角日报》社会版上的新闻引起了巨大轰动,FDA不得不出来道歉,并且承诺会肃清内部腐败问题,Butler医疗器械公司及其制药厂则被勒令停业整顿,众参两院还在筹划对医疗法案进行重新修订……《号角日报》发行量随之激增,报社将Peter采集到的新闻素材做成了单行刊,收录了一些被删节的内容和社会评论。
“我可以留着这本吗?”
同事点头:“当然!”
Peter把样刊放进抽屉里,和Ben叔的照片挨着。
“……现在是第364圈,比赛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22号和19号几乎并列在前,但19号在外侧车道,似乎速度更胜一筹;14号和17号在争夺第三的位置……”
“现在17号压制住了14号,开始试图超过19号……”
“第一梯队正在经过弯道,19号看样子是要利用倾斜外道的重力势能加速超车,但17号可能会趁机插队……”
“14号在加速!14号在过弯处加速!这是十分危险的!”
“14号甩尾失控了!车身开始旋转!”
“14号撞上了17号,17号为了躲避,撞上了19号!”
“头阵四辆车的车距实在太小,出现了连环追尾事件!”
“我们现在可以看到14号已经驶向了黄线以内,看样子车况不佳,无法继续比赛了;17号的情况稍微好点,19号的车身损毁比较严重,引擎盖似乎出了点问题……”
“19号的引擎盖锁扣损坏!她的引擎盖由于惯性掀了起来!”
“也就是说她的视野现在是完全被遮蔽的!相当于蒙眼开车!”
“但她的车速并没有减慢,现在正在经过第二个弯道……
办公室门被敲响,主编的秘书站在那里:“Parker先生,主编请您过去。”
主编难得对他如春风般温暖,但Peter全程心不在焉,“不耐烦”三个字几乎写在了脸上。
“你怎么回事?”主编趁着报社领导不注意,戳戳Peter。
“在想新的新闻。”
我要不要申请调到体育版呢?噢不对,《号角日报》没有体育版。
主编就又乐成一朵慈祥的菊花:“好啊,这种精神值得鼓励,但也不要太劳累了。”
一通马后炮式彩虹屁吹完,紧接着是总社长的视频电话,然后是主编又臭又长的讲话……等Peter终于能回到办公室戴上耳机,广播里面已经变成NBA比赛的解说了。
Jessie的手机打不通,网上NASCAR的视频还没发布,Peter茫然又焦躁地等到了下班,刚刚冲出大厦,就听到两声鸣笛,回头一看,Jessie正从重新喷涂过的福特野马里探出头来,夕阳在楼宇缝隙中缓缓下沉,她的眼睛在余晖里闪闪发亮。
“去哪儿?我送你?”
音乐从大敞的车窗里涌流出来:“Oh darlin', hey-yeah, oh darlin'. I'm never gonna leave ya. Ten years gone, holdin' on, ten years gone.(亲爱的,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十年已逝,不要再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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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
有情节参考的影片包括《出租车司机》(2017年,韩国)、《聚焦》(2015年,美国,马克叔主演)、《窃听风云》(2009年,中国)、《尖端的医疗真相》(2018年,美国,纪录片)。
FDA 510(k)法案指的是:人类使用的Ⅰ级、Ⅱ级和Ⅲ级设备,只要能向FDA证明待上市的设备与已经合法上市的设备一样安全有效,即基本相当(substantially equivalent),就不需要上市前批准。
钴中毒的表现包括:感音神经性耳聋、神经性耳鸣、视觉缺陷、认知缺陷等,其中神经性耳聋和视神经萎缩最明显。由于接受关节置换手术的一般为老年人,钴铬合金人工关节导致的钴中毒往往被误诊为帕金森症或阿尔茨海默症。(参考资料:《钴的神经毒性及耳毒性》)。
NASCAR的比赛类似于《赛车总动员》中的比赛。
女主Jessie的名字致敬“地表最快女车手”Jessi Combs,个人经历参考了NASCAR赛车手Dale Earnhardt。
文中歌词均出自齐柏林飞艇乐队1975年专辑《Physical Graffiti》中的《Ten Years G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