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uroboros南樓一雁🎈

    画廊里是董琛的第一次摄影个展，六百平米的展厅，一百张照片，开版都不大，嵌在白墙上，像一扇扇小窗户，通往不同的时空。

    “明天人就多了，所以今天带你们过来看看。”董琛抱着手臂，左右走了两步，像是在踢并不存在的石子儿。她竭力憋着得意劲儿，在亲近的人面前却免不了露出马脚，Joseph笑着摇头，鹿仔等老头去拿导览册的时候才凑近：“你好厉害。”

    她的自信一向高得过头，愿意给她吹彩虹屁的人也有的是，“谦虚”在她的字典里只有404的份儿，但被鹿仔这么一夸，董琛竟有些不好意思：“也没有，这边开个展门槛不高的……”

    鹿仔不反驳，朝她笑笑，没拿导览册，而是直接走向了第一张照片。

    董琛亦步亦趋跟着，他只要对哪张照片表现出兴趣，她就给他讲当时的场景是什么样的——天几分明暗，风多少冷暖，她站在什么地方看哪幢楼，突然来了灵感；坏了一半的广告牌照亮倒闭的小店，配电箱上爱侣的誓言被黑色油漆涂掉后半截；希腊风格的石像被酸雨侵蚀出黑褐色的泪痕，落满白雪的时候多了些安详，像是哭着睡去的孩子，在梦乡寻得庇护。

    Joseph走得快，他们两人到处停留，走到最后一张照片时，老头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这是所有展品里唯一一张人像，甚至还不是正脸，而是一个失焦的背影，从惊飞鸽群的羽翼缝隙中被镜头捕捉。

    “作者自选推荐？”Joseph念出册子最后一页加粗的字：“这什么意思？”

    “他们不觉得这张好看，我硬要加进来，就这意思。”董琛用英语回答了Joseph的问题，转头用中文和鹿仔交头接耳：“当时以为这是你。”

    现在再看，那背影和鹿仔顶多五分相似，但那时匆匆一瞥，猝不及防的“重逢”让她心脏擂鼓似的跳，脑袋一阵阵发热，五分也看成了十分。那人没有理会她的呼喊，迈着长腿很快走远，呼啦啦飞起来的鸽子让她来不及追赶，端起相机连拍了几十张，只择出来这一张看得最清楚的，还没对上焦。

    她硬说这张是自己最满意的作品，画廊也没辙，艺术本来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再加上董琛理直气壮的态度，说不好看的人得先为自己不懂艺术反省三分钟。

    “挂这儿就是碰碰运气，”她舔了舔嘴唇，“万一你来看呢？万一你认出来这是你呢？万一……”

    ……万一你还想来找我呢？

    她没敢往导览册写个人联系方式，留了个工作邮箱，实际上是她自己管着，每封邮件她都看；如果鹿仔真心想找她，问问画廊也能要到电话。异想天开留下线索，心里其实知道希望渺茫，三个万一相乘就是10的12次方分之一的概率，她连让自己失望的胆子都没有，索性跟画廊说，个展当天自己有别的事，一张票也没要。

    她若是想找鹿仔，法子多得很，但她主动出现，他顺水推舟，多少是出于真情实感，又有多少是曲意逢迎，她怕自己分不出、放不下，反反复复地纠缠不清，把一切都搞砸，像是越咬越肿、越肿越咬的口腔溃疡。

    所以只能留下雪泥鸿爪，将主动权交到他的手上。

    倘若他看到个展的宣传，是一定会来看的，他不见得能认出最后这张照片，但拿着写有董琛联系方式的小册子，他能憋多久不和她联系？鹿仔问了问自己，觉得想象不出来。

    一边是飞蛾扑火似的向往，一边是判若云泥的差异，倘若不是在摄影棚偶然遇见，他可能纠结到死也不会迈出那一步。

    董琛把他堵在化妆间里步步紧逼的时候，他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因为既然她有这个心思，也不怪自己自作多情，但在影展看见这张照片，看到她难得的胆怯时，心脏突然像个被微波炉热爆了的桔子，热乎乎的溢流出酸甜的汁。

    “嘿！我还在呢！”Joseph用宣传册切断两人黏糊糊的视线：“你们两个能不能等会再乱搞？”

    鹿仔和Joseph不算太熟，更多的是敬重，闻言不好意思地撇开视线；董琛则挑衅似的勾着鹿仔亲了一口，给老头飞了个眼神：“哟，这灯泡怎么会说话啊？”

    把Joseph送回家（“我怕我再不走你俩会当着我的面搞起来！”老头说。），时间刚过八点，市区道路堵得一塌糊涂，要想穿过浓汤似的路网抵达董琛住处，恐怕得到十点。董琛看着望不到边的车流，叹了口气：“你住哪？”

    鹿仔租的房子倒是离这里不远，是个临街的两层公寓，每个卧室单独租出去，每层有一个公用的厨房和卫生间。合租的都是模特，既没时间做饭，能吃的东西也有限，厨房干净得出奇，鹿仔拿了杯子，仔仔细细洗了，给董琛倒了杯椰子水。

    “我这么进来……”董琛打量着几扇紧闭的门，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说话也得压着声音，“没关系吗？”

    “没事，没人会带人回来。”

    来纽约打拼的年轻人，或多或少都有几分野心，相应地，他们也会急于营造出光鲜的假象，将特拉华州或是肯塔基州的标签、狭小拥挤的群租房和破了几个洞也不舍得扔的内裤一起掩在帘幕之后。

    董琛穿的是学校的纪念品卫衣，牛仔裤和马丁靴都是毫无特点的款式，只有外面那件羽绒服看上去不便宜，她想了想，反着叠好把标签压在了里面。配上一张年轻的脸，倘若有人问起，说是朋友关系也无可指摘。

    “想不想在这来一发？”董琛和鹿仔说的是中文，自带加密，但耳语总能起到更好的效果，比如他的耳朵会在湿热气流中泛出粉色。

    鹿仔的睫毛受惊似的颤：“这儿？”

    “你的卧室，不是厨房，你想什么呢？”

    “要不还是改天……这里隔音很差……”

    他开始后悔邀请董琛进来了。

    “来嘛……”女孩的手已从毛衣下摆钻了进去，在他的腰上又摸又捏。“多好玩啊……”